沉沦(上)

沉沦(上)






失踪人口复健练习


主风丽,副台丽、台风


很黑很丧很雷,还有点莫名其妙……






201X年X月X日

         近来读书,发觉从前人都有写日记的习惯,即便只是一个平民百姓,只要他识字,就会记下每日吃穿用度的流水账。可现代人早已不写日记了。为了使人记起这个被遗忘的“习惯”,有人发明了一个新词——手帐。买一本皮质套封贵到发指的本子,用一只书法功底匹配不上的名牌钢笔,贴一些马卡龙色系或莫兰迪色系的胶带,最后拍一张ins风的照片po到网上……现在不会有人真真正正地去写日记了,除了被老师布置了作业的小学生,就是那些孤独到幻想与自己的文字交流的可怜人。

         我就是那么一个带有强烈个人主义情感的固执又孤独又可怜的人。


于曼丽收起笔,合上学校发的练习本,仰头活动一下脖颈。夏末的余热已完全褪尽,真正的秋天来了。于曼丽喜欢秋日的午后,在一个人的寝室里,搬一张椅子坐到不怎么干净的阳台上,读读书写写字,让阳光和微风梳理自己的思绪,不去想论文deadline和期末绩点,乏了就看看天听听雨,或者观察对面寝室楼里的黑人留学生。哦,这当然不是她的癖好,只是恰好她喜欢坐在阳台上(寝室里只有阳台是照得到太阳的地方),恰好她对面的一栋寝室住的多是黑人(近年许多学校都向非洲扩招留学生),恰好她实在太无聊了。她称他们为“黑人”,并没有种族歧视的意思,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就像她自己是“黄种人”一样,虽然她也讨厌他们半夜里如野人部落般的吵闹,讨厌经过他们寝室楼下时便能闻到的特殊气味,但她还是要坐到阳台上来,面对这学校里大多数人都讨厌的人群——因为她实在是太无聊了!


hiphop音乐从对面寝室楼侵袭过来了。她伸了一个懒腰,听见隔壁阳台传来“嘭”地一声关窗声,有人骂了一句脏话。她看看天,觉得有落雨的迹象,想要把衣服收下来,不想一只麻雀忽然飞进,落在了晾衣架上。那只麻雀左右审视一番,便沿着落漆的杆子,歪着头,来回一蹦一跳地走,像是开始了自我游戏,丝毫没有惧怕旁边的人类。她不自觉停住了收衣的动作,呆呆看着那自娱自乐的鸟儿,心中没来由升起一丝羡慕之情。


椅子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她和那鸟儿一同被吓了一跳。鸟儿仓皇失措地飞走,她也回神拿起手机,看见她唯一的室友程锦云给她发来的一条微信:


老师点名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在心中做了一番理性与感性的搏斗和权衡,接着收好衣服叠进衣柜,然后随便披了件外套,挎了个小包,边下楼边在手机上翻出课程表。雨点已经落下来了,她没带伞,对着课程表上的教室,跑进教学楼乘电梯。她对着电梯里的镜子拨了拨头发上的雨渍,这时另一个男生赶在电梯门合上前冲了进来,慌慌张张差点撞到于曼丽。


“抱歉!”男生道歉,伸手要去按楼层时,又退了回来。


于曼丽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那个男生。两手空空,也是急匆匆地赶来,目的地还是同一层楼。


她感觉到那个男生也在偷偷观察她。


电梯门开了,两人皆是快步走出,先后停在同一间教室的后门前。


“一起进去目标太大了,你先进去,我后进去。”男生转过头来对她说。


于曼丽这才看清他的脸,一张看起来像是男神校草且玩世不恭的富二代脸,可惜她对这张夺目的脸并没有任何映像。她审视了他一番,然后轻轻转动门把手,溜进了教室。


好在老师没有发现她,或者说老师根本不屑于发现她,她成功混进后排的位子。程锦云不知何时又给她发了条消息:“刚才点到你名的时候,我跟老师说你去了厕所,你下课再去和老师解释一下吧。”她看了眼台上的老师——一个上了年纪的谢顶的中年男老师驾着眼镜对着花名册点名——估摸不出对方是否好说话。她给程锦云回了一个thanks的表情,然后掏出纸笔,佯装记笔记,余光里看见先前那个男生在隔她两个空位的地方坐下,朝她挤眉弄眼。


“帮个忙!”男生张嘴做口型。


“明台!”男老师道。

“到!”男生举手,继而又转过来对于曼丽眨眨眼,小声说,“你有没有多余的纸笔?”


于曼丽看了他一会儿,还是找了只笔,撕了张纸给他。



周五最后一节课下课,属于明台的一周的课程也结束。不同于其它往食堂或是寝室走的同学,明台收拾了书包,戴上耳机,直接出了校门,过了三四条马路,往地铁站走。


现在还没到晚高峰,地铁站里人不多,而且这一站是首发站,因此不愁没位子。明台熟络地走到最后一节车厢——因为最后一节车厢离电梯口远,通常人比较少——挑了个他常座的位子,换一个歌单,刷一会儿社交网站,最后给他大姐发了一条信息,说自己马上就到家了。做完这些之后,明台换了一个舒适的姿势,正准备闭目养神时,忽然就看见对面一排座位上有个熟悉的身影。


巧了。明台勾勾嘴角,也不避讳,就直直看定她,即便她一直低头安静地对着膝上摊开的一本书。明台很少看见有人在地铁上捧着一本纸质书在读,而且他也不信有人能在公共场合里看得进去。他饶有兴趣地眯眼,注意到她身侧也和他一样放着一个鼓鼓的双肩包,脚边还另有一只布袋子,被撑的四四方方的。这班地铁是开往市区方向的,沿途站点几乎都是住宅区,平时很少有同校的学生坐,除了极少数和他一样家就在本市的学生以外。一般同校生都坐X号线,因为那条线开往商业区和火车站。


电视里在播一档综艺,又有几个人上了车,明台赶在她身侧的位子将被抢占之前,眼疾手快地坐了过去。


她终于从书前抬起头,像是受了惊吓似地朝他看。但明台知道她早就注意到他了,就凭这长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曾把书翻过一页。


警笛声响了几下,屏蔽门合上,地铁开了。风声渐起,淹没了综艺主持人夸张做作的声线。


“嗨,好巧啊。”明台说。


她把视线重新移回书本,并不做回应。


明台以为她是害羞,因此对她的冷漠并不气馁。毕竟与女生聊天这件事与他来说可是很得心应手的。


“你也是我们学院的?怎么以前都没见过你?你是哪个班的?”


她终于翻了一页纸,却依旧不作答,脸上毫无波澜。


这中间地铁停靠了几站,座位上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两人慢慢地被挤近了。


明台依旧不死心,看了眼她那只书包和脚边四四方方的袋子说,“你也是回家吗?”


大约她也觉得这个空间和气氛里看不了书了,便把书收进脚边的袋子里。明台这才发现里面全是书,并且不是像是专业书籍的样子。她回过头,就在明台以为她终于要与他搭话的时候,她却背起书包对他道:


“借过。”


广播开始报站了。明台一愣,下意识地把腿让开,呆呆地看她出了站。



于曼丽没有想到这个叫做明台的人会如此热衷于与她攀谈。学校里,课堂里,食堂里,地铁里,只要是遇到,他必定会和她打招呼,然后搭上几句话,热情地像他们很熟一样。这样的人,就凭他的长相,这辈子不会缺伴的,为什么甘愿热脸贴冷屁股,与她这个连她自己都厌恶的性格冷漠的人做朋友?也许是她想多了,他真的只是热情而已,热情到走在路上碰见任何一个有一面之缘人都自来熟地问一句:


“你也是回家吗?”


他大概以为每周五下午三点也是她的例行回家时间。但这并不全错,如果那个地方也能被称之为“家”的话。


不过于曼丽并不讨厌他,他比她那个终日沉迷工作学习见不着影,考试结束说一句完蛋要挂了结果成绩出来专业第一的室友程锦云要好多了。他至少真诚地承认自己不爱学习,从不写作业,看心情上课。就这一点上来说,她也愿意与他多说几句话,即便她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生疏。她的冷漠是看人下料的,而且下料的方式非常怪,在她讨厌的程锦云面前,她却是一副热情友好的面孔。


那天于曼丽下了课回到寝室,发现程锦云居然在。



“你回来了?”她装作很欣喜地问。


“是啊!这几个礼拜真是太累了!”程锦云夸张地说。


于曼丽笑笑,兀自整理书包。她并没有问程锦云这几个礼拜去了哪儿,在忙些什么,如一个正常的室友关心另一个室友那样,因为她并不在乎程锦云在忙些什么,也不期望从程锦云那里得到如实的答案——程锦云的导师是一个奇怪的人,从不允许自己的学生对外泄漏半点风声。常常都是对方发来一条信息说“我要出差几天”,便走了。从前的于曼丽还会等程锦云一道吃饭,为晚归的室友留一盏灯,现在她已经厌倦了。


“对了,我不在的时候,老师有点名吗?”

“放心,一个都没有。”


于曼丽说完,打开微信,发现被她屏蔽了消息的工作室群里,师哥郭骑云在一天前发了条消息,内容是又有新项目叫大家去帮忙云云。


“曼丽,我真羡慕你,你好像永远都很轻松,你导师怎么从来都不叫你去做事?”


于曼丽退出微信,笑眯眯地望着阳台说,“羡慕我呀,那你换个导师呗!”


程锦云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冷不丁打个寒颤,“那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


阳台的晾衣杆上忽然飞进一只麻雀,于曼丽欢喜道:“有鸟!”


程锦云顺着她的视线,望到那只鸟正停在自己的衣架上,立刻抄起手边的一本书冲过去。


“该死的鸟!”


于曼丽呆了一呆,“你为什么要——”


程锦云“啪”地一声把书拍过去,将于曼丽的话截断,那鸟便也惊慌失措地飞走了。


“上次就是你在我刚洗好的衣服上拉屎的吧!”程锦云“唰拉“一声关上了窗,“学校的鸟真是讨厌!曼丽你说是不是?”





今天明台打赢了一局游戏,段位上升,因此心情很好,想着放松一下眼睛,又念到长久没去上课,唯恐自己大哥有所察觉,便破天荒地打定主意去上下午的课。


中饭还没有着落,他下意识想点份外卖,但看看时间有点赶不上,才勉强换了身衣服,准备到食堂解决完中饭,然后直接去上课。


他从小便刁钻惯了的胃哪是外卖能满足的了的?食堂就更不用提了。他在每个窗口前左看看右看看,终是觉得下不去口,但是一想到等下可是要准时达到教室而不是中途溜进去的,便觉得有必要拿出一些牺牲精神。这么想着,他便觉得自己伟大了起来,俨然成了一个好学生。


他得到了心里安慰,因此觉得食物的卖相也变好了,更让他觉得愉悦的是,他看见了背着书包打好饭的于曼丽。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也是要去上课的吧。”明台向她打招呼。


她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很给面子地端着餐盘在他对面坐下。


明台了解她有关冷淡的伪装,因此并不在意她的沉默寡言,相反,他还有点喜欢她,喜欢她不像他那个每天1点睡觉6点起床看论文,表面上跟他玩在一起内心却在各方面都看扁他的室友。她很真诚,真诚地把她的不开心展露出来,即便她自己觉得那是一种疏离的伪装——她总是这样形单影只,好像成了一种寻常,忧郁也几乎成了她的一份气质。明台习惯了她的忧愁,即使他不曾知道她忧愁的来源,但是他觉得今天她的忧愁比平时更甚,是他所不能习惯的。


即便很有可能被无视,明台还是不死心地试探:“你今天好像心情特别不好。”

她在对面扒了扒饭,轻声说:“我厌学。”

明台失笑,“谁不厌学啦?”

“我不想读书了。”她皱眉。

“我也不想读书。”明台嬉皮笑脸地重复。

“我想辍学。”她说。

明台收起笑容。

“不是休学。”她强调。

明台不说话了。他觉得自己为了逃避继承家业而决定保研,并且选了个全院出名没事干的导师梁仲春混日子,已经很不上进,没想到有人比他还不上进。


“我吃好了,先走了。”她说。


“诶诶,”明台看她肯本没吃几口饭就要走,自己便也没了心情,赶忙收拾好东西追上她,“等等我!”


于是两个人非常变扭地一同走去上课。路上遇见熟人,明台也没敢扯起嗓子打招呼。


“喂,”明台踢着脚下的石子,斟酌开口,“我有一碗鸡汤和一碗毒鸡汤,你要听哪个?”


于曼丽低头看路,并不作答。


“哎,算了!”明台搔搔头发,“鸡汤就是,俗话说的好,没有毕不了业的硕士,没有考不上的博士;毒鸡汤就是硕士学历有啥了不起的,不想读就不读了呗,省的把自己憋出抑郁症。”


于曼丽轻颤了下睫毛,抿嘴不说话。


明台斜一眼她,“你导师是谁啊,把你压榨的这么不开心?”

“不是因为这个。”她说。

“哪是因为什么。”

她蹙起眉,又不说话了。


明台转头去看她。灰白的薄云映到她眼中,竟如腐烂的尸体,沉沉地盖在那里。他惊了一吓,赶忙抬头看看天,还好这天色是真的阴沉得要下雨了。


“整天愁眉苦脸的干嘛,女孩子就是要多笑笑!”明台哥们似地一拍她的肩膀,不顾她诧异的眼光说,“开心点,大不了以后跟我混!明家小爷我是谁,叱咤风云上海滩二十年可不是盖的!”


于曼丽不知是真的被逗笑了,还是给他面子,反正她就是笑了,还笑出了眼泪。


“你看看,你笑起来很好看嘛!”明台再得寸进尺地说了几句俏皮话,抬手一看时间。


“遭了!我们要迟到了!”



同初次见面一样,他们赶在暴雨倾盆前,从后门溜进了教室,正要在后排坐下时,被眼尖的老师揪住。


“我知道各位都很忙,我也很忙。但你们真的忙到连提前几分钟来上课的时间都没有?不要跟我说你的导师是谁谁谁,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我这里从来不讲导师,不要觉得自己傍了个厉害的导师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一个个都从后门溜进来,像什么样子!”


“以后迟到的话,干脆就不要来上课了!”


明台被这刻薄的话语惹得心有不甘,回头见于曼丽嘴唇咬紧,脸色苍白,便更是有气,不屑地朝讲台上白一眼。


“迟到了几分钟而已,阴阳怪气地,他谁啊?!“


“要死,你居然不认识他?”前排一个同学小声说,“我院院长王天风你都敢不认得?”





王天风是什么厉害人物?他明台在H大混了四年居然还不认识?


为了洗清这个赤裸裸的羞辱,明台花了一晚上的时间,从校网和bbs上,将此人的出生年月,教学经历,发表论文及出版书籍,办公室门牌号,学期课表,一概都严密考察了一番,才知道他是被校长钦点的院长,史上最严博士和硕士生导师,学生最怕答辩评委没有之一。


吓唬我!明台长这么大,也只有自家大姐和大哥在他眼里算得上真老虎,其它都是纸老虎。他关了电脑,抖擞抖擞精神,回忆了一下今天王天风布置的课后作业,整理一下思路,居然就如一个好学生那样,挑灯夜战起来。


他有一种神奇的逆反心理,越是向他挑衅的东西,哪怕看起来是那么的难以战胜,他也越是要搏一搏,并且奇迹般地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于是此后,明台上王院长的课从不迟到,每回都第一排霸座,甚至为了作业甘愿牺牲每周末回家的时间。


他觉得自己真的要做一个好学生了。




“因为要写小组作业,所以这周就不回家啦,抱歉改天再约。”


于曼丽关了手机,闭上眼睛愤愤想着为什么地铁还不发车,营造一种她存心要等他的假象。这种自来熟的语气真是令人讨厌。


她忽然觉得世界上最可恨的事,莫过于一个曾经一起做学渣的人,忽然摆出一副学霸的面孔来给你看。


她如往常那样在市图书馆下车,将这周读完的小说归还,顺便再看看之前想借却一直没借到的书有了没。其实她完全可以去学校的图书馆借的,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况且学校里能借到的书很可能比这里还多。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惧怕那里,只要与学校有关的一切,她都惧怕。


她带着没有借到书和明台那条短信的小小失落,一边慢慢地往公寓走,一边做着些漫无边际的空想。她绕了远路,特意从公寓的地下车库走上来,巡视一番确定没有那辆车后,暗暗松了口气。


她回到公寓,先整理了一下从学校带回来的换洗用品,再到厨房打开冰箱检查一番,然后开始洗锅淘米做饭。


她从厨房的窗外看去,黄昏已经接近尾声,柏油路正在混沌中凹陷下去,街区上的店铺也逐渐爬入苍茫夜色。小区的居民楼里,家家户户的黄浊灯光渐次亮起,连成繁星点点地一片。车铃声当当作响,放学的小朋友追逐着嬉笑打闹。不远处飘来一句电视连续剧对白,吹萨克斯的初中生开始了例行练习。晚风送来谁家的菜香,生煎,荠菜香干,油闷茭白,葱烤鲫鱼……一个妇人对楼下喊:“好回家吃饭了呀!”


她擦干手,回到自己房间,坐在书桌前痴痴地发起呆来。


她翻开她的练习本开始写字:


201X年X月X日


我不想学习!

我讨厌这里!

我想辍学!


我不想学习!

我讨厌这里!

我想辍学!


我不想学习!

我讨厌这里!

我想辍学!


……



脆弱的纸被泛起锋利的划痕,黑色的墨水点点滴滴,渐渐晕染成一片。那一张纸被她写得像残忍的行凶现场,如同一把刀割开皮肉,鲜血翻涌。她几乎写到忘我,没听见玄关传来的钥匙声响,没听见直径走来的脚步,直到那脚步稳稳停在了她的房门口。


“你在写什么?”


她吃了一惊,赶忙收起她的行凶现场,如同在课堂开小差被当堂点名那样,飞快起立,怯声道:


“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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